全国骨科排行榜|在骨科(短篇小说)

更新时间:2011-08-02 来源:中医养生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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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醒来,已是下午五点多,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蝉鸣般的喧哗,夹杂着菜市场那种嘈杂,摩肩接踵的人流在忙碌中穿梭。儿子睡在另一张床上,妻子红肿着双眼,在一摞单据面前发呆。再想想,我想起来了,是昨夜那场追赶着我的暴雨,是一个下坡,敌不过瞌睡,一头将车撞到同样睡着了的水泥墩子上。亲人就在我床边围坐,从她们满脸焦灼中,我知道,我这个努力不让自己打扰世界的人,竟然掠扰了所有的亲友。我哥拿着指头长的剪刀,直接贴着我的肚皮,把我沾满血污的衣裳一小块一小块地剪去,这才发现,我的胸部凹得厉害,吊针缠在左臂,正灌注着一组组针水,浓烈的来苏水味让我嗅到死亡的气息。两排肋骨显然已经断得所剩无几,我连眨一下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穿过昏迷抵达清醒,已经无法翻身,动手,或抬头。
  我不知道儿子伤到哪了,反正车祸发生时,怎么喊他都没醒,这下可把我吓得六神无主,我简直就是哭着把这个消息通过电话告诉妻子的,此时是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二十分,根本就没考虑说话的语调与婉转了,我想妻子接到电话,心一定瞬间悬了起来,在不祥的预感中,她什么也不管了,只有一个念头,赶往临沧。妻子一定吓得不轻,以至我出院后的许多日子,我与她同时会在凌晨三点多惊醒,之后的半个夜晚都了无睡意。我的左腿被牢牢卡住,脸上的鲜血不停地喷溅,分分钟就迷住了我的双眼。车子与水泥礅剧烈相撞,弹回到道路中间,如果这时过往车辆稍稍疏忽,后果不堪设想。也许上天只是想惩罚一下我,皱了皱眉头便派来了救星,让三位夜行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来到面前。报警、叫 120急救,然后把儿子抱到路边,把我从被卡的地方弄出来,我才发现左脚不听使唤。
  妻子翻身下床,跑到离我家不远的姨夫家,叫起姨夫。我哥同样发动车子,他们穿过疲累的睡梦与一场接一场的大雨赶往临沧,而这边,小舅子两口子推着我,从一张铁床到另一张铁床,进入各种仪器,而我始终在昏迷与清醒之间重新放映惊魂未定的一幕。家人来到市医院的时候,天已微明,检查刚刚结束,肯定需要很快住到骨科,而骨科人满为患,复又让铁皮床推着我回到急诊室。儿子昏迷四十分钟之后醒来,他参与了对我的救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推着车子,对我说,爸爸你得坚持。如果不是小舅子多个心眼,儿子暂时不疼不痛的假象便会蒙混过关,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当天检查儿子没什么,可是第二天下午,儿子的头便开始激烈地疼痛。再检查,轻微脑震荡。
  恐惧尾随着我,我知道一时半会不可能离开医院的病房了。我绝对相信自己受到神灵的悲悯与护佑,左一点,车子就要下河,这时的南汀河像匹发情的母狼,汹涌的河水绝对可以吞没一切。右一点,是峭壁悬崖,下去的话人车俱毁。车子恰好撞在水泥礅面上,折断了那么多骨头,至少,作为写作的人,还可以构思,动笔。
  二
  天黑前正式转入骨科 40床,邻床的老妈妈,正在骂谁。进去之后,她的声音未减一分,我听清楚她在骂她死去的男人,还在混世的儿子。进去不到三分钟,她的嚷嚷的声音无限扩大,怎么送一个大男人进来?我也知道不方便,但不住这40床,还得在急诊室里硬熬。老妈妈一翻身,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没有人照看的骨科病人,就这样危险。她说要大便,并让送我上来的亲戚全部出去。她开始骂自己,这背时的脊椎骨怎么说坏就坏了呢!她的牙咬得咯咯直响,她的脸上全部堆着愤怒。每一个动作差不多是哼着嚷着完成的,也不清楚她骂的儿子到哪去了。她一边哼一边骂,骂到她女儿了,说嫁了个不昌盛的东西,娶了媳妇忘了娘,怎么又回到她儿子头上了呢,
  骂着骂着开始吐唾沫,说她儿媳不是人,天打雷劈的东西。接着听见她似是而非的鼾声,复又睡去。
  针水一组接着一组,护士蒙着嘴,说话含混不清。也许是我耳朵也有问题了,总在鸣叫。右眼严重充血,根本就睁不开。全身不能动弹,每隔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是护士下达的任务,而这一翻,就得重新疼痛一次。特级护理是这样的,洗脸漱口擦身翻身等都由护士完成,在那些晃来晃去的护士中,来了一位其实也就看见一个鼻子的女孩。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摘了口罩说,她叫尚明洁,是我的责任护士,接着宣布了住院的注意事项,好像什么违规都与钱扯上关系。说完,朝我伸过手,测脉搏,听我心跳,翻我眼皮,检查我的头发与指甲,然后叠被子,平整床单,再用一块包着塑料布的小板刷去床上的尘灰。动作连贯而利索,她戴上口罩后,又只见她那管乖巧的鼻子与温顺的眼睛。
  我的名字变成了 40号,前来看我的人问我名字,护士也会说,是 40号吧,在靠右边的第一间。40号醒来,给你翻身,三个护士分别从我的头与脚开始轻轻用力,哪怕眼冒金花,我还得咬紧牙配合着翻到右边去,两个小时后又翻到左边来。40号给你打针,40号给你量体温。医院同样给我安排了主治医生,但从进骨科到两个月后出院,我的主治医生除了每天早上不超过一分钟至两分钟的查房,基本都不与我说什么。这个主治医生姓什么,我都记不住了,他最大的动作就是看片子,生怕接触到患者的身体一般,始终与病床隔着一臂长的距离。有几次,我想说这疼那痛,说出口半句,他已经转身出门了。后来干脆就不说,你爱看片子就看片子吧,反正,看不看那些针水都一组接一组地往我血管里倒。再说,骨头么,用老家人的话说叫死不了人。死不了人,但疼得死人。要疼就疼吧,疼痛铺天盖地,失去知觉,就不用考虑家里的全部积蓄已变成了医生缴费的单据。
  我入院第三天,母亲就知道我车祸了,也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消息。母亲当晚断然是睡不着觉了,她又不能来到离老家两百多公里的医院看她的儿子与孙子,晕车不算她还要在家里生起炉火,照顾腰椎间盘突出与哮喘、精神病的弟弟。骨折或脱臼,她都经历过,她知道这些都很痛苦,但在母亲心中,比起生活,不算什么。天还不亮,两只老母鸡还在睡觉的时候,她已经将其捉到,拴好脚,关进啤酒箱里,让弟媳来看我。
  弟媳拎着两只老母鸡,问了二十多个人才到达六楼骨科 40床前。把鸡放到床下,不想,老母鸡一惊就挣脱了拴得不稳的带子。放山的老母鸡可不管这是需要安静的医院,开始乱飞,一只直接落到邻床老妈妈的床头柜上,掀翻了水杯等物,再飞到窗子上,好在窗子关着,只好重重地落下。弟媳与妻子一起上阵,才将其抓住。跑出门外的一只落在护士推针水的小车上,把针水碰得人仰马翻,好在这年头的针水瓶子都是塑料的,但也把责任护士尚明洁吓得发出与她小巧玲珑的身材不符的尖叫。老母鸡直接闯到护士站,并在那里略作停顿,再度飞起,正好与匆匆走着的主治医生撞了个满怀,主治医生笑了一下,怎么搞的,快抓住了,别让它往手术室里跑。正在玩手机的小保安过来,才将鸡抓住。   老母鸡事件让邻床老妈妈的脾气彻头彻尾暴发出来,她停止了哼哼声,把所有积蓄在心头的火都发出来。护士过来安抚,她又骂到护士头上,这医院怎么了,本来就不该把一个大男人安排到她这里。看来,倒是老妈妈这一骂管用,第二天我就被调了出来,住到另一间病房,改成90床。
  三
  各种片子综合起来,结论是左髋臼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八根,并且大面积坍塌,右手一二节骨折。除了骨头部分,还产生气胸,胸腔有积液。
  坍塌这个词我上小学就会用它来造句,往往可以达到让老师不给满分都过意不去的程度。怎么想也想不到人的身体也会用上坍塌这个词。加上大面积坍塌,我仍然想到的是山坡或被偷工减料的公路,现在,这个词是车祸给我的礼物,大面积坍塌的胸部,意味着紧贴着胸部的五脏六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啊!事实上是,我的肺首当其中受到伤害,积液充斥,功能部分丧失。
  疼,来自伤口,也来自心灵。这一刻起,我决定了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随之暴发。伤口滴血,喘息细若游丝,程序化的针水扑打着炎症,那些疼,是自己疲劳驾驶的馈赠。就因为瞌睡,将一家人卷入黑暗的谷底,同时也把亲人卷进来了。苏醒后,我最挂念的就是儿子,因为我,他受到伤害,他年轻,伤不起。几块骨头说断就断了,支持和保护身体的功能彻底丧失,小幅度的侧翻身,举手抬头这样的动作几乎不可能实现。更严重的是呼吸与说话困难重重,话只能微弱地说出,呼吸上气接不到下气。尚明洁护士让妻子去买了两大包气球,同样是规定的动作,让我每天不停地吹,说能将一屋子都挂满吹饱的气球我就可以出院了。刚进医院的那几天,别说吹气球,就是喘一小口气都异常艰辛。一只小小的气球放到嘴边,怎样也无法把它弄饱起来。痰,是肺部伤口派生的垃圾,顽固透顶!它知道主人无法通过咳嗽掏空,便在呼吸道上聚众闹事,试图让呼吸停止。每天清早,我被痰堵得满脸煞白,只能借助吸痰器,一次又一次将它们生擒。吸痰器对器官伤害大,护士主张我自己努力,靠捶背、叩胸、咳嗽等方式吐出来,可是哪怕再轻的咳嗽,那些呲牙咧嘴的肋骨便开始报复般地生疼。
  呵呵,一个人真的倒在病床不能动弹的时候,满肚子都是羡慕。羡慕走路的人不必考虑先出左脚还是右脚,羡慕病友灵巧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忙活,羡慕窗外脚手架上肆意大呼小叫的民工。而这时,我只羡慕能够咳嗽的人,羡慕小侄女轻轻一吹,便把一个彩色的气球飞到天上。肺部的问题让骨科的医生也感到棘手,只有通过请胸外科的医生会诊,确定治疗的良策,整整一个月,我都被呼吸不畅困扰,呼吸最困难的时候,鼻孔满足不了需要,就得把嘴张开,有一次竟让四岁的小侄女看到了,回家对她妈妈说,姑爹的嘴怎么会张得瓢大。其实,小侄女也不知道瓢为何物,一定是幼儿园老师平时形容人用到的东西,被她用到了我头上。
  手上骨折的地方,上了石膏,作为固定,这是很好的办法,不过,给我上石膏的是新手,那么多纱布与石膏终不能绑正我骨折部位,一个月后,我的手有点变形了,母指与食指之间无法张开,食指也弯得离谱。医生左看右看我的髋骨片子,征求我的意见,是做手术还是自然复位。一见到那些从手术室里抬出来的病人,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我选择牵引,自然复位,我害怕麻醉,害怕血,更害怕数不清的钱。我没有交全保险,进入医院后的每一分钱都得自己开销。当然也害怕手术刀后面跟着的签字,风险一大堆,什么可能都有可能出现,医生也不保证手术后就不会有后遗症,我的腿就能像原来一样爬五公里的凤山腰不酸腿不痛。最坏的着想是,哪怕有点后遗症,大不了走起路来瘸一点,不必相亲了,怕它做什么。在对待肋骨骨折上,也是这样的原则,我本来就没有胸肌,要塌就塌吧,我从来没有坦胸露背的习惯,如果真的不成体统,就像减肥的妻子系一个缚带也行。医生根据我的意见推出了治疗方案,让我的左脚坠持三瓶计九斤的矿泉水,并交待护士,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坠也要坠,不能也要坠,否则出院后脚伸不直与医院无关。
  九斤水坠在脚上,那份罪比一刀切下去难受,而且必须连续性,一天歇息加起来不过一个小时,护士说了歇歇停停效果不出来。夜里做梦,都是被人拴着跑不动的情形,加上床本身呈斜坡状态,睡不到半夜,就会被九斤水拖到床脚,只好让妻子给自己松绑。在医学上,牵引叫非手术治疗,主要适合全身状态较差的、患有心肺等主要器官疾病不能承受手术的老人,我不属于此类,既然是自己选择,就该受这个罪。牵引需要 6-8周时间,如果稍不留意,坠积性肺炎、褥疮、深静脉血栓及泌尿系感染等就会接踵而来。我的肺本身就出现积液,再躺就会躺出更多的毛病来。每次医生都为肺部片子上那些白色的斑点皱眉,我也隐约感到自己这个肺将给医生与我带来无尽的麻烦。电话通了,只能说上一句,接下来气不知跑哪去了,要静等几秒,这才攒到一点气,再把话头接上。前来看我的朋友,看到我说话困难,也都省了些话头,该说的都交与妻子了,让她慢慢给我转达,都是关心,要不是真心的亲友,谁会跑那么远的路来病床前看我?
  又得咳嗽了,妻子把我的胸部捂紧,再张开嘴,完成咳嗽的一系列动作,即便这样,胸部肌肉突然强力收缩而引起的疼,那才叫入骨三分。你咳嗽了吗?护士每天按部就班地问我,我说咳了。我宁愿被积液堵塞也不愿再咳,特别是打喷嚏,要人命的事情,简直就是一把刀插到胸部,所谓撕心裂肺恐怕就是这种症状了。我时常听见肋骨“咯噔咯噔”的摩擦声。
  四
  90号病床临窗,这个窗口既可以接纳太阳的东升,也可以收尽日头的西斜,是好位置,可以看住院大楼下的老榕树,听老榕树上鸟儿年轻的歌声。可是这是初秋,火辣辣的阳光简直就是泼进来的,太阳才升到一竹竿高,屋内就热得够呛。超薄的窗帘把阳光筛过一遍,中午时分,病房里的人还是喘不过气来。虽然有风进屋,但它已经不能消弭熏天的脚臭与燠热了。尚明洁倒也会宽人心,说正好可以消毒,但她每次进来,高绾在她脑后的盘髻不一会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91号病床的年轻人是腿伤,看上去伤得不轻,一直在哼哼,他的妻子可不管这些,依旧与他挤在一张病床上打起了呼噜。女的看上去比男的年纪要大,头发像被火燎过一般焦黄,一脸的蝴蝶斑长得密不透风,鼻子像刚捏上去的,马上就想掉下来的那种,眼皮一只单一只双,且严重不对称。我是被三个亲友抬着进去的,他们把我放到床上的时候,我一眼瞥去,那哼着的小伙子马上停止了哼哼,看了一眼便快速收回目光。   女的很快醒了,并没有料理那些摆在桌子上的酱菜罐,一次性碗筷,泼洒一地的茶水,喝过半瓶被人碰倒的牛奶,用过还是没用过分不清的卫生纸。垃圾筒内已经塞满,再放上就得堆尖了,当然这不是 91号床的事,但门外就有垃圾桶空着,走两步出去丢,脚又不会走大。
  91号床的患者叫罗大孝,那明显大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入夜,呼吸困难,我也不想叫醒躺在租来的木板凳上的妻子,再次张大嘴巴,让鼻孔与嘴巴一起出力。这时,我看见罗大孝的妻子竟然与罗大孝挤在病床上,如果说白天挤一下也情有可原,大黑晚上,与腿断了的病人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你说这不是荒谬吗?问题是夜半时分,女人居然骑到了罗大孝身上,可能罗的腿有问题不能在上吧,做那事是需要力气的,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女人居然一边做一边呻吟,显然高潮时她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罗大孝是本地人,左脚断掉,需要手术,问他怎么弄伤的,他说是骑摩托车弄的,话才说出,打着呼噜的妻子马上接上,不是,是砍树时弄伤的。当时,我也不清楚两口子说法为什么不统一,后来才清楚,摩托车事故的话,就不能用新农合本子报销医疗费,砍树则可以用。你看人家农村的都懂得支招想办法,看来我还老实,车祸就是车祸,哪怕没有上全保险,医院任何一分钱都要自己掏腰包。
  话又说回来,罗大孝不这样做,一只断腿接起来,至少也得花两三万元吧,两三万元对于农民来说,实在是一组不小的数字,就会与生活打挤。罗大孝的手术很快排到了,但护士却通知他,交的押金不够,要他赶快找钱。这会罗大孝急了,打电话给他妹夫,让他从建筑工地回来,替他回村上要证明,证明他的脚不是摩托车翻车砸着的,而是砍树时被伐倒的树弄断。他妹夫去办了,找村长,村长说是支书办,找支书,说公章不在他手头,忙活了一天,还是开不出证明。其实村上早就清楚了,罗大孝的腿是摩托车弄伤的,有人看见,摩托车后面还带着个黄头发的女人,出事那分钟,车载音响还大声唱着“小苹果”。找不到章或找不到开证明的人,其实是村干部的一种拒绝罢了,在农村,村干部也有难处,直接回绝你,说你的腿伤是摩托车弄的不符合新农合报销标准,那样显得没有人情味,都是一村一沿的;如果违规开出证明,村干部又会被问责。罗大孝的妹夫骑着摩托车冒着大雨回到医院,把情况给罗大孝说了,罗大孝还在回忆出事那天是谁在现场,是谁知道摩托车事故,又是哪个仇家搞出的名堂?
  我听见罗大孝的牙齿像咬着一嘴吵子,咯咯地响了好一阵。
  手术结束,罗大孝就开杀地吃起来,我发现他碗里尽是大块的肉,而他妻子躲在一边,只吃小菜。住院的另一件痛苦的事情就是吃饭,差不多所有患者与家属的吃饭问题都是在医院后门外的犄角旮旯里买。半生不熟的腌菜,到嘴里还在拉丝,米线的汤兼有牛羊猪鸡肉各色味道,那锅汤始终漂着一块已经漂起来的老肥肉,像是洪水过后的河里浮起的陈柴。汤用完了,继续掺,趁人不注意倒进盐巴加水,复又把那块打捞起来的陈柴一样的老肥肉放将进去。经过蒸、煮、煎、炒、焖等手段,不谈菜的营养成分是否尚存,就味道而言,就只一个味,叫快餐味。这味道一直跟着我,可以说是魂牵梦萦。快餐店集中的过道,橘子皮、快餐盆与卫生纸遍地,当然还有这边扫那边飞的塑料袋。当然,如果有足够的钱,可以到大餐馆直接点菜,然后七碗八碟地端到病房,但对于每笔开支都会折磨得人发愣的我们一家,又怎敢为胃口乱糟白踏?作为病人,什么都得靠人的时候,我不敢苛求什么,但我一直在想自家院子里吃着羊粪长大的青菜,沐浴着露水拔节的葱蒜。与睡觉一种感受,消毒水浸淫的被褥上,我想铺满阳光的棉絮,这些都成为我才住进医院,就渴望出院的原因。
  手术刚做了三天,罗大孝与他媳妇只好卷着铺盖走人。因为差欠医院 1万多元住院治疗费,押下了身份证与户口本,他们这才得以离开。本来罗大孝还想再住几天,毕竟刚动了刀的腿还疼痛得很呢。最终罗大孝只能出院。半个月之后,接到罗大孝电话,我问他是否开到了证明,他说还在努力。唉,从同情的角度上说,巴不得他能开到,如愿以偿地报到住院费,但我估计他是开不到了,时间又过半个月,不知村干部们又找了些什么理由搪塞。
  五
  罗大孝还在办出院手续时,另一位患者已在等候。
  他叫爱尼布肋,佤族,护士听不清楚,把名字写成了爱克不克。来自沧源勐省镇,伤并不重,一年前玻璃划伤了小手指,结果伤是好了,但锋利的玻璃切断了小手指的肌腱,伤好之后才发现小手指无法伸直,做起农活来,别看小小的手指竟成了绊人的东西。
  带家属了没有?医生问他。他说没有,以为小手术一个,用不着家属签字盖章吧。但按医院的有关规定,再小的手术也有风险,也需要家属签字。爱尼布肋说,他的媳妇已经跑了好几年了。那时他在一个建筑队里打工,每月都把工资寄回给妻子,一年也就回去一两次,还因为他在建筑队里是小负责人,回去的时间又不长,两年之后,媳妇跑了,给在家里的婆婆说是去找老公,结果,工地上也不来,最后没有音信。他曾报过案,最后听说媳妇是跟村子里的另一个男人跑了,那男人足足比爱尼布肋大了 19岁,这让爱尼布肋怎么也想不通。后来他到缅甸娶回了现在的妻子,但汉话不通,交流得比手划脚,如果带到医院来,也是白搭。医生还是坚持要家属签字,这可为难他了,医生说亲属也成,他想了好一阵,才打电话回去,叫他表弟来。
  手术不难,难的同样是钱,一个小手指接肌腱,竟也花去 5700多元,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护士提醒他,说可以拿新农合本子来划,这样你不用出多少钱。他只好让来照顾他的表弟骑着摩托车再回一次沧源。一个小手指手术,麻醉过后,竟让这位佤族汉子疼得哼哈了一个晚上,他哼倒也不难听,因为哼的是他们佤族的情歌。我听过《想你》,他也哼了,我也无法入睡,就听他哼歌,他哼了整整一晚。吃饭的时候,他又精神倍增,端起大钵拼命地往嘴里塞,塞得像大桃子,这才强咽下去。有几次真想过去替他抹几下脖子,生怕噎着摊上大事。
  难熬的夜晚,失眠是被疼痛叫醒的时间。室内脚臭熏天,爱尼布肋的鼾声既粗又长,我只能往窗外看,黛黑的旗山,谁在放牧幽幽磷火?那里没有诗意的传说,只有一团团一拧就会出水的雾。此刻,松风烦躁不已,夜鸟也睡不好吧,责怪起不停唠叨的小溪。我想到那三位夜行的小伙子,要不是他们,我也是这样躺着,可能是躺在别处。现在我虽然与车子一样被撞得变形,以至前来看我的人到了面前也还在问着我在哪。半张脸青紫色,浮肿加上新刮的光头,对着妻子递来的镜子,居然也吓到我了。折断的骨头,没有灵丹妙药,只有时间慢慢缝补,这需要时间,当我终于可以微微抬头,才发现窗外的老榕树已经被秋风摘去了半数的叶子。那幢进来时才打基础的医院办公大楼,在搅拌机整夜整夜地轰鸣中,差不多立起了六层。除了噪音,是蜂拥而入的尘灰,夜里滔天的灯火常常把整个医院的夜色涂得煞白。即便睡着了,也很浅。杂乱的梦无法用语言网罗,多在故乡千仞之上浮游,或是老家宅院中狂欢。直到这时,痛苦才略略地被驱遣。   我害怕手术,好在我的伤全部需要自然疗治,髋臼靠三瓶矿泉水拉,肋骨靠每天一组的针水消炎,右手骨折全凭石膏。如果哪处伤做哪处的手术,我这大把的年纪与羸弱的体质还真的会受不了。髋骨吧,前来挂职的上海骨科专家也说了,手术与牵引效果差不多,关键只是时间不同,主治医生征求意见时,我选择牵引,肋骨本来就是靠自己愈合的,乡下的母亲不止一次摔断过,最多歇几天,路边揪几把草药捣烂包敷即可;手吧,只要还能打字就成。看着每出院一家的治疗费,我也暗暗担心,毕竟我们住进来的时间有点长,在我入院到出院期间,先后有四位患者出院。
  凤庆营盘的华志入院时,我的治疗仍停留在对肺积液的攻克方面。这明显超出了骨科的业务范畴,只好请胸外科医生前来就诊,会诊申请递上去一天了,还不见有医生来,而我为一朵痰差不多要窒息。为吐一朵痰,差不多都要责任护士与妻子一起,叩的叩,扶的扶,再不行,吸痰的管子又要再次插进气管。
  华志只是来取脚上的钢板。一年前在青海做的手术,本来也不需要取的,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挨一刀呢,农村人有种说法,人死是不能将铁器带到那边的,因此,老人家还是坚持来取。到县医院时,医生告诉他,没有那种取螺丝的工具,让他来市医院,老人从县医院出来,骂骂咧咧,还不都是手术不在这里做的原因嘛。取一小颗钉子就这么难?事实上的确存在一些现象,过去即便癌症病人,转一个院比登天还难,因为自己县里的药费要花在自己县上,现在不同了,只要揣着新农合本子,到哪都一样可以报销,于是就出现了小病大病都往大医院跑的情况。
  华志快六十岁了,本来在营盘有四十多亩地可种,种甘蔗一年收入也将近十万元,但他因为看不惯儿子的一些做法,在邻村人的相约下,竟跑到青海修起铁路来。脚伤就是在工地造成的,还好,老板还算有人性,把他送到医院,老人是吃了些苦,用他的话说是怕小便连吃药都不敢用水吞。钱没赚到,带着一只伤腿回到老家。与华志一起来的是他儿子,三十老几了吧,一天到晚玩着手机,说是游戏升级,花去了不少钱,显然有赌博的因素在里面。让老人气愤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把邻村的一个女孩肚子弄大了,弄大也没关系,问题是那女孩娶进家门后,从来没做过一顿饭,没到过地里干过一天活,早上睡到太阳晒着屁股了才起床,洗把脸就跑到麻将场子,一直打到晚上。饿了,就随便买碗米线吃,生下的娃娃也不管。
  华志的儿子同样也看不下去,说了几句,结果女的说要跑,如果跑了,你三十老几的人还去哪里娶媳妇呢。因此,全家人都在忍受。
  六
  尚明洁又来替我擦身子,在出现泡疹的后腰,她小心地擦着紫草油,她的手在那些泡疹上轻轻摩娑,可是这些泡疹并没有理会尚明洁的用心,往往今天像是要结痂,明天又在另一个地方成片地生长。
  擦完药水,她给我翻身,用两个枕头垫着,好让风能吹到泡疹的地方,扫扫毒气,爽爽身子。她的交接班,就交接这几颗泡疹一样,交接的时候,免不了又一次翻身,非要把我的身子全部暴露出来,点着泡疹的个数,第二天她来接班,夜班的护士又会将这些泡疹点交还她,又得一次翻身。我的身上布满了童年的各类疤痕,我不想让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目光盯在我那些疤痕上窃笑。也许是为了抚慰,也许是找一些能让交流轻松的话题,尚明洁说她童年也是个男孩子型的顽童,大寨村的树没有她不会攀爬的,没有哪个鸟巢躲得过她,同样没有哪个柿子秋天过后还敢在树上赖着不走。她也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过,落到地上得很快起来,不然她妈妈的棍棒就抡到头上了。我想那是一朵随风飘落的花,二十五年后,竟落到我面前。尚明洁脸上总掩饰不了那丝丝稚气,但从她行事的节奏看,可谓雷厉风行,那个穿着吊袋裤的小姑娘,那个还在为不能把新衣亮给同事而闷闷不乐的尚明洁,已经成为业务骨干。每年她都要收到一些感谢信,几面锦旗,她的事迹上了报刊,但她还是那个除了工作还想去韩国听音乐会的发烧友。
  包括我妻子在内,我们都乐意接受尚明洁的服务,大小事情都要找她。尚明洁,帮问问医生,哪天可以出院?尚明洁,你结婚了没有?不
  行,我在凤庆给你介绍一个;尚明洁,有时间的话就来凤庆,我给你泡滇红功夫茶。尚明洁很忙,刚帮我擦好药换好针水,又有人叫她,尚明洁,39号大便解不出来,需要灌肠;尚明洁,85号要你帮备一张推车,手术马上开始。
  尚明洁才二十五岁,却工作了六年,从昆明医学院护士专业毕业,本来可以留在昆明,但爹妈死活不让她在那里呆下,就回来了,开始的时候,骨科护士的活太繁太杂太多,她上了一天班,就请假哭了一天,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干不下去了,后来她坚持了下来,现在已经是骨科的骨干护士吧(这是我想的,用不着护士长同意)。遇上尚明洁,也算是一种缘,那么多骨科护士,偏偏有人就把最好的一个安排给我。疼了,说给她,她没有权利开药给你止痛,但她能与你谈谈与伤无关的事,比如说说她学车的危险经历,说说她想去韩国游玩的情况,说说她现在休息超过两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的情况。她会说话给你,又会听你说。除了吊针、换药、整理床铺,尚明洁也帮你理理摆满了的床头柜,不会像其她护士,只知道安排。她会倒掉你隔夜的茶渣,重新把开水给你灌上;她会帮你摆放一下鲜花,并洒点水,延长花香时间。我有能力将一只气球吹得南瓜大的时候,她也吹了一只,透过她稚气的眼神,我想起了云县大寨那个跟着一只气球奔跑的女孩。
  陈凤兰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打算出院了。康复需要时间,再住下去,骨头是一下不会好的,每天那些针水注到血管里,也有好几百瓶了吧。骨伤只能慢慢地恢复,我相信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住了四十多天,就想健步如飞是不可能的事,回家康复还得走慢长的过程,还得靠�收却�着自己重新起步。
  陈凤兰是股骨头坏死,四年前来做了一只,那时她家没钱,医生动员她用德国骨头,但费用高。一只可能是四万元吧,但可以使用二十四年,没钱什么都谈不成,最后上了国产骨头。国产骨头只能用十五年,没办法了,十五年之后,她也才五十岁不到,还得再挨数刀,再花那些钱。现在,她家情况略有好转,想用德国骨头,但医生却劝她,说国产骨头可以,费用上还可以用新农合报销一大部分,德国骨头好是好,但一分钱也不能报销,她家坚持要德国骨头,结果医生还有点不高兴了,说要研究研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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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0:16:42  

中医养生店名集中医馆名字

以下是小编为大家收集的中医养生店名集中医馆名字,仅供参考,欢迎大家阅读。

2023-09-08 10:54:56  

中医养生保健知识讲座中医养生保健方法精选4篇

中医体质是指人体生命过程中,在先天禀赋和后天获得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形态结构、生理功能和心理状态方面综合的、相对稳定的固有特质。以下是小编整理的中医养生保健知识讲座中医养生保健方法精选4篇,仅供参考,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

2023-08-28 18:52:15   中医养生保健健康知识讲座   中医养生保健知识讲座内容  

中医养生馆合作协议(合集5篇)

协议是一个汉语词汇,读音为xiéyì,意思是共同计议,协商;经过谈判、协商而制定的共同承认、共同遵守的文件。《隋书·律历志中》等均有相关记载。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中医养生馆合作协议(合集5篇),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2023-08-28 18:52:01   中医养生馆合作协议合同范本   中医养生馆合作协议合同范本下载  

中医养生市场分析【汇编四篇】

分析(英语:Analysis)是在头脑中把事物或对象由整体分解成各个部分或属性。以下是小编整理的中医养生市场分析【汇编四篇】,欢迎阅读与收藏。

2023-08-28 18:51:58   中医养生市场分析图   中医养生市场分析与定位